第一章(第4页)
萧烬,或者说顶着沈辞面孔的萧烬,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没有任何表示。他只是微微抬手,铁尺无声地垂落身侧,仿佛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越过重重侍卫,平静无波地落在我身上,像是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拿下!侍卫统领一声厉喝。
冰冷的刀锋瞬间架上了我的脖颈。彻骨的寒意和死亡的威胁,终于让我混乱如沸粥的头脑找回了一丝可悲的清明。我是大梁的皇帝。我不能像个疯子一样,死在这里,死在这个顶着沈辞面孔的陌生人面前。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强行压下了眼底翻涌的赤红和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只剩下帝王的冷硬与威仪。我挺直了脊背,无视颈侧的刀锋,目光如冰锥般刺向那个静立不动的身影。
放开。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寂静的殿内清晰回荡。
侍卫们面面相觑,动作迟疑下来。他们认出了我。
萧烬终于有了动作。他极其轻微地抬了一下手。
架在我颈上的刀锋无声地撤开了。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烛光勾勒着他冷硬的侧脸轮廓,那眉,那眼,那鼻梁的弧度……每一寸都曾是刻入我骨髓的温柔。如今,却只剩下冰冷的陌生和拒人千里的漠然。
萧相……我开口,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平稳,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寒意,‘故人’相见,果然……惊喜。今夜多有叨扰,来日方长。
不再看他的反应,我猛地转身,撞开挡在身前的侍卫,大步踏出这片令人窒息的温暖地狱,重新投入殿外呼啸的风雪之中。
冰冷的雪片砸在脸上,瞬间被滚烫的泪水融化。
承露殿那扇被撞开的殿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殿内的暖光,也隔绝了那张几乎让我心神俱碎的脸。
风雪扑面,像无数细密的冰针,刺得脸颊生疼。方才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暖意和血腥味瞬间被涤荡一空,只剩下北地冬夜彻骨的寒冷,顺着领口袖口,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冻结着每一寸皮肤,也试图冻结那颗刚刚被撕开、鲜血淋漓的心。
陛下!贴身女官青鸢焦急的声音在风雪中响起,带着哭腔。她一直带着暗卫远远守在承露殿外围的阴影里,此刻见我踉跄冲出,立刻扑了上来,用一件厚实的玄狐大氅将我紧紧裹住。大氅上还带着她体温的暖意,却丝毫驱散不了我骨缝里透出的寒意。
回宫。我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砾磨过,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和冰冷。喉咙里那股腥甜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呛咳出来,几点暗红溅落在雪地上,迅速被新落的雪花覆盖。
青鸢脸色煞白,扶住我的手都在抖:陛下!您受伤了!
我摆摆手,示意她噤声。目光掠过她身后几名同样神色凝重的暗卫,最终落在远处承露殿紧闭的大门上。那扇门后,有一个人,一张脸,一个名字,一个我亲手埋葬的过去,以及一个冰冷陌生的现在。
查。我收回视线,任由青鸢搀扶着,一步步走向风雪深处属于帝王的宫阙,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动用所有能动用的钉子,不惜代价,给朕查清楚这个萧烬!他的底细,他的过往,他七年里的每一寸痕迹!特别是……七年前雁回谷之后!
是!青鸢的声音带着凛然的肃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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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和谈判在金銮殿上展开,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每一次唇枪舌剑,每一次寸土必争的较量,都像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我端坐于高高的御座之上,冕旒垂下的玉藻珠帘遮挡着视线,也遮挡着我眼中所有不该流露的情绪。
萧烬坐在下首右侧首位,代表着北胤的权柄。他一身玄色宰相官袍,金线绣着北胤特有的苍狼图腾,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冷峻。他说话条理清晰,引经据典,语气永远是不疾不徐的平缓,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那双眼睛,沉静如渊,只有在极偶尔与我目光相触的瞬间,才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波动,快得像错觉,随即又恢复深潭般的沉寂。
他应对滴水不漏。对于大梁提出的条件,寸步不让,却又总能抓住我方话语中的细微漏洞,予以精准的反击。他身上没有任何属于沈辞的痕迹——没有沈辞说话时习惯性微微挑起的右边眉梢,没有沈辞思考时无意识用指尖轻叩桌面的小动作,没有沈辞在紧张或激动时耳垂会微微泛红的细微反应……统统没有。
他就像一个最完美的、冰冷的权臣模板,一丝不苟地扮演着北胤国相萧烬的角色。
可越是完美,越是滴水不漏,我心中的疑窦就越深。沈辞,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真的能在七年间彻底蜕变成这样一个冰冷无情的政客雁回谷的万箭穿心……难道真的只是一场骗局那具穿着他铠甲、戴着属于他的那枚残缺玉佩的尸体……又是谁
谈判在僵持中暂时休止。沉闷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礼部官员提议,请北胤使团移步御花园松涛苑稍事休息,品一品新贡的雪顶含翠。
松涛苑,遍植苍松翠柏,此刻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更显清幽寂静。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的轻响。
我故意落后几步,与萧烬几乎并肩而行。他目不斜视,步伐沉稳,仿佛身边只是一团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