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页)
一道长约两寸,边缘微微泛白,呈现出极其特殊的、如同蜈蚣般扭曲缝合痕迹的旧疤!那疤痕的形状,我至死也不会忘记!
七年前,北疆苦寒之地,一场遭遇战后的残阳如血。沈辞的左臂被胡人的弯刀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营帐里,光线昏暗,药材奇缺。是我,用烧红的匕首烫合了翻卷的皮肉,再用能找到的最坚韧的牛皮筋,笨拙而颤抖地,一针一针将那道狰狞的伤口缝合起来。每一针下去,都像扎在自己心上。那歪歪扭扭的缝合痕迹,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永远地留在了他的手腕上。
此刻,这条蜈蚣,就清晰地烙印在萧烬——这个自称生于北胤宫廷的宰相——的手腕上!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是他!
真的是他!
沈辞!
我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扶着我的萧烬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异样,猛地抬起头。当他的目光撞上我死死盯着他手腕疤痕、充满了巨大震惊、狂喜、悲伤和质问的眼神时,他眼中的滔天巨浪瞬间冻结,化为一片死寂的冰原和一丝……几乎要溢出的、深沉的痛楚!
他闪电般地缩回了即将触碰到玉佩的手,锦袖刷地落下,严严实实地盖住了那道致命的疤痕。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
陛下,他的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冰冷的、毫无波澜的质地,甚至比之前更加坚硬,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警告,玉佩落地,沾染了雪水泥尘,恐污了圣物。还是让宫人拾起,仔细清理为好。他不再看我,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态和手腕上的疤痕从未存在过。他挺直脊背,目光投向远处覆雪的松林,侧脸的线条绷紧如刀锋。
周围的官员和内侍们不明所以,只当是虚惊一场,纷纷附和着,有伶俐的小太监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用锦帕将雪地上的玉佩包裹拾起,恭敬地捧到我面前。
我看着锦帕中那枚温润依旧的玉佩,又缓缓抬眼,看向那个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万丈深渊的身影。他站在那里,像一座拒绝融化的冰山,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雪还在无声地飘落,落在他的肩头,落在我颤抖的指尖。松涛苑里一片死寂,只有风穿过松枝的呜咽。
所有的试探,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疑问,都在那道扭曲的疤痕前,土崩瓦解。
他是沈辞。可他为何成了萧烬为何不肯相认七年前雁回谷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巨大的谜团和彻骨的寒意,比这漫天的风雪更甚地包裹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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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灯如昼,将承露殿的偏殿映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令人窒息的冰冷。谈判僵持数日,北胤老皇帝一封措辞强硬、隐含威胁的国书送达,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深潭。朝堂之上,主战派与主和派争执不下,声浪几乎要掀翻金銮殿的琉璃顶。
最终的结局,如同最冰冷的霜刃,悬在了我的头顶——和亲。
以帝王之尊,下嫁敌国宰相萧烬,换取十年边陲苟安。
荒谬!屈辱!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我的脸上,抽在整个大梁的脸上。然而,北境连年征战,民生凋敝,国库空虚,精锐尽丧于七年前那场惨烈的雁回谷之败……冰冷的现实比任何意气都更有分量。当满朝文武在长久的沉默后,最终以压倒性的姿态跪地恳请陛下为天下苍生计时,我坐在那冰冷的御座上,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透了。
准奏。两个字,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轻飘飘地落下,却如同万钧雷霆,在金殿中久久回荡。
婚期定在七日后,仓促得如同儿戏。
这七日,于我如同凌迟。承露殿成了禁地,再无人能轻易靠近。萧烬如同人间蒸发,除了必要的谈判场合,再未露面。只有一次深夜,我批阅奏章至头晕眼花,推开窗想透口气,恍惚间似乎瞥见对面宫苑最高的摘星楼飞檐上,立着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孤寂黑影。那身影遥遥望着紫宸殿的方向,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寒风吹动他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
是错觉吗还是……他
未及细看,一阵风卷着雪沫子迷了眼,再睁开时,那飞檐之上,已是空空如也。只有呼啸的风声,在宫墙间穿梭呜咽。
大婚之日,终究还是来了。
整个帝京被一层厚厚的、虚假的喜庆红色覆盖。从宫门到承露殿,红毯铺地,锦帐高悬,礼乐喧嚣震天,掩盖不住那弥漫在空气中的、令人作呕的屈辱和剑拔弩张的紧张。我穿着繁复沉重的皇后嫁衣,凤冠霞帔,金线绣成的凤凰在烛光下流光溢彩,却沉重得如同枷锁。每一步,都踏在虚浮的红毯上,踏在无数大梁子民或悲愤、或麻木、或绝望的目光之上。
承露殿内,红烛高烧,映得满室红光,却透着一股死寂的暖意。厚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窥探。